天平
华南师范大学 张睿恺2023-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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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了阴影处的钞票上,嘴唇仿佛在蠕动,要说些什么,却又到将要滑出时收回。时间缓慢流逝,父亲的面孔似乎一如往常的平静,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颤抖。父亲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一边是病重的媳妇和正在长身体的娃娃,一边是自已坚持了几十年的原则。孰轻孰重,这个问题似乎太过残忍,却在等待父亲回答。

世间的独木桥有许多,行走其上,激烈的看似是身体的摇摆,实则是内心的斗争。

父亲是我们县城的一位公务员,官位不大,职位却重要,负责每个月到下属各乡进行检查,并把各个乡的情况汇报给上级。

父亲不像和他一起上班的叔叔,他不沾烟酒,不喜打牌,空闲时间总爱陪我和弟弟说说话,聊聊学校、动画片、还有书籍……有时下班早,他就在桌子边会陪我们画画,当我偷偷瞟他时,总会看见他的笑,微微一道,却蕴藏无限的爱,无论我们涂抹什么:小鸟、太阳、草原……即使千奇百怪,形态各异,当我们把画贴到他面前,请他好好评价时,他就咯咯地笑起来:“好,好,你们画的画爸爸都爱!”,并揉起我们的脑袋,按得我们也傻傻地笑起来。父亲对母亲也温柔,有时打开门,看见他把双手背到后面,摇头晃脑:“猜猜我带了什么回来?”,他却不知道,他手里的花,枝叶都露了一半,可妈妈还是装作没看见:“是什么呀?”这是,他就把双手往前一伸:“瞧!街边的花店又打折了!茉莉花,香吧!”父亲和母亲最爱的就是茉莉花,香味淡然,若有若无,却深远持久,萦绕满室。

父亲在家时,也有严肃的一面。记事起,节假日时,门铃常常被人按响,叮当声不断回响。他们并不是我家的亲戚,而是些我不认识的人,可是一开门,他们便亲热地堆笑,亲切地喊着我和弟弟的名字,仿佛早已与我们相熟。无论高矮胖瘦,正装便装,他们总会提着牛奶和果篮,并把厚厚的红包往里面塞,推搡着往家里放,他们都说那些是给我和弟弟的,并让父亲拿着这点“小心意”给我们买点吃的用的,可父亲总是抿抿嘴,摇摇头,拍他们的肩,弯下腰将礼物抬出家门,那些人诧然地往下咽口水,手似乎还想往礼物处伸,却又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父亲的举动,仿佛早已知道这幕会发生,然后叹口气,接着是楼道口处远去的、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那时我们不懂事,总觉得爸爸不好,把给我们的礼物送走,那么多钱,可以买多少根雪糕,多少包零食呀!他们走后,父亲望见我和弟弟微微失落的眼神时,总蹲下拉起我们的小手,捏捏我们的脸:“走!爸爸带你们去买零食的!爸爸买的零食才香呢!”孩子的忧愁,来的快,去的也快,吸吮上甜蜜的棒棒糖后,我们总忘记了为什么难过。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清廉与正直。

我十五岁那年,家里遇到很大的变故。

那是极平凡的一天,屋外的日头照进窗内,蝉聒噪地鸣着,漂浮在光线中的灰尘近乎透明,我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厨房传来母亲烧火做饭的声音。她把菜端出来时,竟直直地倒在了地上,“邦”的一声,巨大又沉闷。医院检查出来,母亲的肺里长了颗肿瘤,而且已经发生了脑转移,治疗需要巨额的费用,诊断单上,那些数字直挺挺地伫立在那里,沉默着,却又震耳欲聋。我和弟弟的学费、全家人的伙食费在平时已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可父亲只是个小职员,他的薪资支撑家庭的花销已经勉强,除去单位报销的部分,母亲治病所需的费用仍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在诊室里,面对母亲的诊断单,父亲咬紧牙关,微微颤抖,眼眶里旋转着泪花,衣服上沾染着昨日带回的茉莉花花香,漂浮在空气里。

为了省下昂贵的住院费,母亲选择在家中养身体,由我们照顾她。放置于床边桌上的水杯,母亲端起时甚至都止不住地颤抖,杯中的水撒了大半,最终从手中脱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当我们闻声赶到时,母亲沉默地低着头,如犯了错的孩子。于是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父亲操办,他不愿也不让我们过多地参与照顾母亲的事宜,也不许我们外出兼职来补贴家用,因为他知道母亲真正的期盼。 

 父亲更累了,也更苍老了,四十五岁的父亲的头发竟在这几个月之间白了一半,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亮,变得蜡黄,每天中午,父亲都要回家为母亲煮饭,晚上回家后还要为母亲轻轻擦拭身子,伏在母亲耳边轻轻说话来鼓励她,我在半夜醒来时,常常睹见父母的房门透着昏黄的灯光,传来母亲的干咳声,父亲的缓慢的脚步声,以及暖水的沏水声。此时我也常常彻夜难眠,睁眼望着苍白的天花板,直到天亮。父亲有时望见我们时仍是笑着,却显得勉强无力。我们知道,父亲的强颜欢笑不止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母亲,纵使心中再多苦痛,他也盼望用笑容为母亲带去力量。我们见到母亲如柴的手臂和突出的肋骨,心中是无限的酸楚,却也只能挤出笑容,嘴角顽固地,以极小幅度上下颤抖,笑容仿佛僵固。母亲似乎捕捉到了我们的表演,只是用棱角分明的手轻轻摩挲我们的手:“没事的,我会好的”,我感到了柔软皮肤下坚硬的骨头,也感到齿咬下唇后泛出的血腥味。这阵子,全家人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心也仿佛缺失了一角,在夜里徘徊。我们的心好像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都是明亮的疼痛。

愁苦弥漫在空气中,使一切曾经美好的事物变得悲哀落寞,连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似乎也早已远去,久未被嗅闻到了。一天,父亲又如往常一样,坐在母亲床前,陪她谈着家常。而此时,门铃被摁响,有个矮矮胖胖的男人走进了我们家门,他说他特地来看望我的母亲,把拎来的水果牛奶放在母亲的床头,从兜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让父亲用这些钱为母亲治病,而这一切的获得只需要父亲多在工作上“帮助”他一下。我将房间的门打开一条缝,看到父亲驮着背,站在灯光底下,一半的脸被阴影覆盖,那男人的面目则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请走那个男人,而是搬来和他一同坐了下来,父亲面对着那个男人,双眼似乎变得迷离、恍惚,和他梦呓般地一句一句聊着母亲的病情,虽然极其短暂,我还是注意到了,有那么几个瞬间,父亲的目光落在了阴影处的钞票上,嘴唇仿佛在蠕动,要说些什么,却又到将要滑出时收回。时间缓慢流逝,父亲的面孔似乎一如往常的平静,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颤抖。父亲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一边是病重的媳妇和正在长身体的娃娃,一边是自已坚持了几十年的原则。孰轻孰重,这个问题似乎太过残忍,却在等待父亲回答。

母亲在床上一语不发,她的眼此时却是炯然的,她望向灯光下的父亲,伸手拉拉父亲的衣摆,父亲下来,把耳朵凑到母亲嘴边。母亲的嘴唇缓缓,却似乎用尽全力似地一张一合:“钱,我们可以慢慢挣,但底线,卖出去,就,就回不来了......”母亲的一席话猛地将父亲眼中的迷离抽离出来,他的双眼里又涌入了往日的平静与坚定,父亲最后还是拒绝了收下这些礼物,可男人走后,这份平静与坚定,又如水波般荡漾,原来是泪水模糊了双眼,父亲望向母亲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无奈与伤感。他无能为力,他知道,凭他自己实在是无法救母亲。

我们所不知道的是,父亲单位的同事们已经知晓了我们家的难处,并早已悄悄地组织了捐款,集资帮我们家渡过难关。所幸有这些热心肠的同事们,母亲终于得到了更好的治疗。渐渐地,母亲终于能够起来走走路、做做饭、炒炒菜了,我们家的生活又慢慢地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

与此同时,国家的反腐倡廉行动也在如火如地开展。父亲告诉我,在本次行动中,很多以前给他送礼的人都被揭发了,还有那些接受了礼物的人,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道德底线和做人的基本原则。“以后无论做什么事,从事什么工作,你都一定不能做违背良心和原则的事情,心中要时刻放着一架天平,而内心的原则就是你的砝码。”父亲这样跟我说。

许多年以后,当我问父亲,他当时就没担心过拒绝后母亲的将来吗?父亲回答我;“心中有一架天平,世间的独木桥自然都好走了。”

茉莉花今年依旧盛开,在枝头清浅一笑。


[责任编辑:张振香,贾丰蔚(实习)]
落在了阴影处的钞票上,嘴唇仿佛在蠕动,要说些什么,却又到将要滑出时收回。时间缓慢流逝,父亲的面孔似乎一如往常的平静,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颤抖。父亲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一边是病重的媳妇和正在长身体的娃娃,一边是自已坚持了几十年的原则。孰轻孰重,这个问题似乎太过残忍,却在等待父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