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来归

作者：王慧晴

我是一本印刷于民国二十年的《全唐诗》，今天与你讲讲我的故事。

（一）魂归去：悲莫悲兮生离别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一个民国高官，闻说他嗜书如命，手不释卷，于是我被细心包装作为礼物进了他的藏书房。整齐大气的书房中，我的兄弟姐妹分门别类，整齐划一，“我必将大有所为！“彼时的我自以为进了“御书阁”，此去经年，应是青云直上，于是快活的吟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而，命运所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价格。外表文质彬彬的大儒"，原来是尸位素餐的蠹虫，假意逢迎，自作高深。我被束之于高阁之上，与之做伴的只有尘埃和同样静默的兄弟姐妹，每当我看到新的兄弟姐妹被送进来，那同我当年如出一辙，意气风扬的神态时，我的心总会隐隐做痛。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平民百姓身陷囹吾，难以与我相识，高官显爵陷入政治斗争，早已失去一颗诗心。生逢乱世，自以为能力挽狂澜，擎柱扶天，却终身如草芥，运随国家。
终于有一天，突突的枪炮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只言片语入耳，我已明八分“日寇来袭一撤离，"我多希望他能带我的一些兄弟姐妹们走，哪怕不是我，我们于世来一遭，凝聚着举世闻名的中国智慧，印刷术，造纸术，李杜元白、诗佛诗鬼、温李韩孟……浩浩千年的智慧，凝聚在一页页纸上，如若生前完不成作为一本书的使命，九泉之上又何以面对列祖列贤？可他终究连书房的门都没进。大火熊熊燃起，我的兄弟姐妹们在烈焰中萎缩。留下的泪水都被火焰吞没，日军笑声入耳，我知道他们笑的不是这场大火，而是我们的灭亡，是中华文明的衰落。盛唐辉煌，军阀混战，都远去了，我渐渐失去意识，归于鸿蒙。

（二）盼归来：此日重回白发生

再次醒来，人间已过二十载。一个秀美的女子手捧我，立于弱水旁，她在向北望，那三千弱水，不胜眼眸中淡淡的忧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她是谁？她在想念谁，我在哪？千头万绪，未待理清，一声呼喊打断了我的沉思。“老师，快到您的课了，咱们该回去了。"女子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朝夕相处中，我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原在大陆北方，后逃避战乱到了这儿—加拿大，来时，她只身一人，而我，是她已过世的亲人们的遗物。岁岁年年的等待中，我与她情意相通，漂泊重洋，回到祖国。又是数个年头，菱花凋尽，红颜半老，那尚存的一丝信念，让我们扛过了思乡之苦。回归之日终于到来。

在船上，她安坐着，但我懂她的局促不安，时间改变了她，也风化了我，那故乡呢？游子归来，自是“近乡情更怯"，一身风霜，将希冀都流放，可曾添几许幻想，才记得故乡的模样。迈上国土的那一刻，我们的眼眶都湿润了，她哽咽许久，最后吟出“银翼穿云认归京，遥看灯火动乡情。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辗转在祖国的各大高校里，看“春风化雨”、“桃李成蹊”。此时的祖国，已然是“换了人间”，炮火声早已隐失在历史的尘雾里，越过太平洋的那一方国土上，联合国总部外五星红旗正随风飘扬。

（三）归来时：多歧路，正徘徊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下去，然而当两千年的跨年钟声响起时，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变快了。短短二十年间，兴起了一种叫phone的东西，被创造不过十年间几乎人人都有一个phone。这种东西的兴起让我感到震惊，随着越来越多的，各种样式的，五花八门的手机的出现，我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是在什么时候，它逐渐流入课堂，生活和人们的精神中，又是在什么时候，它逐渐取代了我的好朋友纸笔们，又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取代我？真是愁肠百转、不得寐也。又过了不到两年，一个叫电子书的东西出现了，并在短短几年内飞速发展，书桌上、地铁里，甚至书店里，人们捧着的对象，更多的变成了它。我瞠目结舌的同时不免自惭形秽，我曾有幸跟电子书老弟交流过，仿真的翻页动画，轻轻一拉就能添加书签，点击注释就能获取更多知识，防潮防朽，又节约空间……看着时尚的它，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是那样衰老了，泛黄的纸，蜷曲的书角，磨损的要靠胶带支撑的外壳，隐失的字迹……已然“垂垂老矣”！

电子书老弟看明白了我的沮丧，随即说，“君只见此之利，却不见阅读时一条条消息弹出，转移注意力；却不见近视率高涨，颈椎腰肌疾痛高发；却不见信息零散化，收藏夹落了灰，真正入脑的知识少之又少……”我恍然大悟，是呀，科技是把利器，没有合理的运用只能走向历史的倒退。存在即价值，争谁优谁劣是难以有定论的，两者结合，优缺互补，取长补缺，为我所用才是关键。我不禁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同归来：生当复来归

又过了数年，我与她不知相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从昏黄的燃油灯到耀眼的白炽灯，从冬历春，从红颜走到白发，心中不变的唯有惺惺相惜之情。直至20年的一天，我偶然看了一眼电视，却赫然看到了她，“本次感动中国人物是——叶嘉莹”。叶老师，叶先生，叶嘉莹，原来是你！初见便觉儒雅，再见仍然惊艳，只因是你，是你懂我。

我陪同叶嘉莹女士接受了一些采访，其中有一次令我难以忘却。采访人员问她，是什么让她在亲人接连不幸的厄运中，依然处世淡然。我看着她，这个将近百岁的老人，不急不缓的拿起了我。她说，“是诗词的力量”，那些困苦的日子，我们一起经历过，我曾亲眼看到她失去亲人的悲痛，更是看到她怎么样一步步从悲郁中走出来。在那一瞬间，我的头脑里浮现出的是叶老师的课上，一群学子求知的目光和紧紧看着我的眸子。我看到的是中小学课堂上捧着我的一双双小手……这一刻，我感受到了我的价值，是救人于水火中的精神力量，是浇灌未来栋梁的源头活水，是文化自信之根，是复兴的力量！

23年，我看到了一部短剧《逃出大英博物馆》，小玉壶和众多流失海外的文物的遭遇让我心痛而恍惚，掠夺圆明园，偷运敦煌文书，焚烧，割裂，损坏，那一段痛苦的回忆闭上眼却历历在目。如果当时我的少了那么一点幸运，是不是也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幸运的是，我，全唐的艺术瑰宝，活到了现在，并且被愈加重视。小玉壶，有人为你远赴重洋，将你们的故事用视频记录下来。我亦相信，会有人把我的经历写下来。“千载暗室，一灯即明。尔等，静待此灯。”

午后的阳光倾泻下来，守着自己的光阴，我只觉岁月平淡美好，烽火的岁月，离散的光阴，变革的年代，远去的远去，变革的还在变，只有文化以恒久的生命力，永存于世，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变，唯守住一颗本心，自可安然处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