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
信客的邮袋里装着一封奇怪的信,谁也不记得它在那邮袋的深处待了多少年岁,是几个月,几年,亦或是几十年。
信在邮筒中辗转,在邮局柜台上辗转,在颠簸的马背、轮渡上辗转,在不同人的手中辗转。信封由崭新变得黯淡,厚实的牛皮质纸磨出了毛边,像是在向人们诉说着它的疲惫。
封口的漆皮有些松动,封纸上,一个又一个邮戳印下,朱砂色的印泥缓慢地褪色,只留下邮戳旁不同笔迹的字迹,毛笔字,碳铅字,钢笔字,印刷体,稚嫩的,清秀的,力透纸背的,生硬却分外清晰,清晰得近乎残酷,令人几乎不忍多看一眼,生怕失去水分滞留的纸张承受不起哪怕一瞥意味深长的目光。
文字本应当沉默无声,信封上的字迹却是在诉说着相同的话语。它们说:
“查无此人。”
(二)
信跟着邮袋的主人将九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山川河岳一寸寸行过。
他们行过大漠的悠悠驼铃,蜀道的声声夜雨,秦岭的瑟瑟秋风,长安的珊珊灯火;
他们看过南国的灼灼桃花,江东的冉冉飞絮,北地的皑皑白雪,幽燕的涛涛白浪。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信客已然不再被称为信客。
隆隆礼炮声中,老信客抚平自己灰布长衫上细微的褶皱,郑重地将焕然一新的邮袋交到面前的青年人手中。
“请一定要将这封信送到。”他说。
牛皮纸熟悉的色泽中,收信人的位置处没有留下地址,只写着两字——
“母亲”。
年轻的邮递员长身玉立,眼中映着朝霞如火。
他直直望进老信客的眼睛里,老人的深远目光中铭刻的是风烟中的踽踽独行,是五四青年学生的蓝衫白裙,是壁上龙泉剑的铮铮而鸣,是义士的春风说剑、夜雨谈兵,是疆场上的接天炮火、马革裹尸,最终都将在今日归于岑寂,重获新生。
于是他点了点头,攥成拳的右手紧贴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动作很轻,却无比郑重。
耳边是隆隆的礼炮声,不多不少正是二十八响。
(三)
邮递员在渔村临海的礁石上展开信纸,信上的字体稚嫩又带着些许笨拙,像是由孩童尽自己所能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写就。
“除了本土的高山族人,其他汉人都来自这里。他们说,在许多年以前,祖先从闽西和粤东划着小渔船出发,带着全部身家登陆这座比起富庶的中原大地在当时尚显荒凉的岛屿。”
“宋元,一个起于词风古韵、终于铁马金戈的年代,伟大的先祖们挥别故土,同时一并告别了妻子梳妆台边挂着的木鱼纹饰,告别了温吞的侬语和清茶,告别了祖辈代代传下赖以生存的渔网上雕花的铜环。”
“也许午夜梦回时,他们也会恍惚听见家里的木屋脚下海水拍击陡崖带起的涛声,会想起梅雨时节滴水檐前新燕啄春泥筑巢时的呢喃。但他们终归是留在了这里,以世代相传的勤恳耕耘着这片狭长岛屿上的每一寸土地。”
(四)
邮递员在紫禁城的金瓴朱壁下展开信纸,整齐的钢笔字力透纸背,字里行间不见少年人本应该有的意气风发,却带着一丝难以宣之于口的忧伤。
“你知道吗?这里也有一座‘故宫’,六十五万件藏品大多是那次带来的,与书本上读到的文字一一对应,毛公鼎,散氏盘,鸡缸杯,《溪山行旅图》……倒也与老北平那座故城遥遥呼应。”
“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收藏于此。”
它与王献之《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被满清那位喜欢在名家书画上到处写诗盖印的皇帝并称为三希帖,代表着中国书法艺术的最高水平,而除它外,另外两希皆由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只有它孤独地守在这一片汪洋中的小岛。”
“北宋定窑孩儿枕收藏于此。”
“它与北京故宫收藏的那只本是一对。千年前,那双娇憨可爱的童子或许是亲兄弟,或许只是邻家要好的小哥俩,他们或许打小儿就形影不离,一同坐卧饮食,一同入私塾读书,又在功课之余禀过父母,一起去城南的草场上捉蛐蛐。”
“那时他们可能稍稍一不见了彼此就要哭闹,而千年后的今天,他们却一别就是半个世纪。”
“黄公望所绘制的《富春山居图》的下半部分收藏于此,上半部分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战火的焚烧它经历过,马蹄的践踏它经历过,帝王的抚爱、公卿的惊叹它经历过,拦腰斩断后各奔东西的分离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它也经历过。疼吗,或许吧,之前兜兜转转的分离最终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但这一次又如何呢?”
“当白天刺眼的镁光灯熄灭后,冰冷的展柜玻璃后是殷殷期盼的眼,正如赋予它生命的画师的名字一般,隔着跨不过的经纬度遥遥将彼此深深凝望。”
“黄公望子久矣,故使其姓黄名公望字子久。赋予黄公望姓名的老翁盼来了他延续香火的儿子,而断裂的缺口隐隐作痛的画卷又在期盼些什么?”
“战火纷飞的年月它们都相伴着安然度过,却在一片海清河晏中不得已彼此分离。”
(五)
邮递员在文人墨客摆满笔墨纸砚的桌案间展开信纸。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徽墨混着清溪的桃花水,提笔写下多少行人游子的离人泪。
(六)
邮递员在随浪沉浮的甲板上展开信纸。
金门的炮声停了,耳边是渡轮到港后汽笛的长鸣。汽笛声低沉,像是迟归的游子已经不复年轻的唇齿间含混的低语。
也许当年只是出门买了一包盐,先生的功课母亲的叮咛犹在耳边。
可距离上一次见面,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记忆里当年灯光昏黄的小院已成了别梦里高锁的楼台,腐朽的木门被虫蛀了,年画上秦叔宝和尉迟恭的面孔在亚热带风雨摧残下脱落。门口似乎还有妻子倚门而望的窈窕身影,窗前似乎还有麟儿稚嫩的琅琅书声。
然而梦碎了,只剩下庭院里柚子树花开依旧,熟悉的芳香萦绕着已成断壁的院墙,阳光够不到的水洼里浸泡着一只断了翅的竹蜻蜓。
颤抖的手拿起四十年来无论何时都贴身带着的黑白照片,然后在全家福里永远年轻的亲人满含笑意的注视下,泪流满面。
四十年的等待与四十年的光阴足够让青丝熬成白发。当年母亲那双倚门盼望的眼睛已化作坟头的青苔,石碑前重重磕下的三个响头,伴着唇齿间再也忍耐不住呜咽。
迟归的游子推门拂去衣上硝烟和满身风雪,老屋依旧,可屋里的灯火熄了,那个等他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和他们终其一生也没能等到,于是心头那一点不甘上穷碧落下黄泉,最后化作了每年春日绕着海岛的杜鹃鸟儿,飞旋着,哀啼着,凄厉唤着的是一声声“不如归去”。
“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怜人间有杜鹃,不啼清泪长啼血。
(七)
青海省,唐古拉山脉,各拉丹冬峰。
信纸在风中翻飞,像一枚海棠叶,从高高的雪峰上飘然落下,最终与奔腾的长江之水紧紧相拥。
信封上,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姓名在长江水中漫漶洇湿,“台湾”和“大陆”二字墨色渐渐消散。内里大幅展开的信纸上,只有工工整整的两个字,似是有耄耋老者用颤颤巍巍的手握着笔管虔诚写下——
“回家。”
这一刻,长江之水奔流入海,终与日月潭共享涛声。
这一刻,念青唐古拉山隔着绵绵齐鲁大地,终与阿里山共观日出。
如鲲鹏翼若垂云,翱翔于九天之上。
如雄狮所向披靡,睥睨于群山之巅。
终是海清河晏大一统,锦绣山川万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