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翩翩
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2021级研究生王菁华 指导老师:明飞龙
“薄如翼,细如丝,轻如尘,织如锦”。一株翠竹,几缕篾丝,指尖翻转,或成丝,或成圈,或成点,或成弧。竹编,纵横交错之间,编织着青与黄,编织着苦与乐,编织着守望与承传。
竹骨节节匠人情
“编编编,有什么好编的,一辈子净和你这堆破竹子打交道,糟老头子,快过来帮忙!”祖母扯着嗓子朝厨房外喊着,祖父不紧不慢地埋着头,摆弄着他的竹子,然后缓缓起身,喑哑地说着:“来了,来了。”炉火前,火势旺盛,火焰呈现出鲜艳的橙红色,它们跳跃着、舞动、犹如嬉戏的精灵。“糟老头子,让你看着火呢,菜都糊了。”此时的祖父心思完全不在火上面,像寻宝似扒拉着祖母抱回来的那堆柴火,满脸惋惜地嘟囔着:“这个竹片还能用呢,那个竹筒还能做个东西呢,怎么就给我烧掉了呢”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以为以祖母的急性子免不了一场口舌之争,但是祖母却带着嗔怪语气说着:“你祖父这人一辈子就和竹子亲。”
祖母口中那位爱竹如命的人便是我的祖父。祖父的一生与竹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我的记忆中,祖父的身上总是散发着竹子的清香,淡淡地,如同雨后春天夹杂着凝土与青草的香气,又像山间清泉混着花香的甘甜凛冽,沁人心脾,有股让人平静的力量。他的手因为长年累月地与竹子打交道,粗糙的像老树皮一般,皮肤上布满了细小龟裂的纹路,指节上突出的青筋,勾勒出岁月的痕迹。他的背时常弯成一座小山,佝偻又沧桑,盛满了生活的负重。我就在一抹淡淡的竹香和不绝于耳的破竹声中长大,听着那些关于竹子的故事。
儿时总爱趁祖父休息的时候,趴在他的腿上,缠着他给我编制各种小玩具,竹杆风筝、竹笛、竹编花篮,小小的竹编制品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快乐。看着篾刀在祖父手中上下翻飞,粗糙带刺的竹片便变得光滑平整,可祖父的手也被毛糙的竹片摩挲得都是充满血丝,那时的我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捧着祖父的手呼呼地吹:“祖父疼吗?您为啥这么疼还要学竹编呢?”祖父总是摸摸我的头,说不疼,然后点起一支烟,任凭吹出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岁月的往事便在雾霭中展开,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迷离地望着远方,那段岁月的故事伴随着烟雾的舞动,缓缓地传入我的耳中。
祖父在儿时懵懵懂懂的时期,便跟着篾匠师傅做起了学徒。乡间流传着这么一句俗语:”篾匠学得会,鸡屎食三坨;篾匠学得精,鸡屎食三斤。”一手持篾,一手拿刀,咬住篾片,篾片拖到地下,是篾匠的工作常态。那时候家家户户鸡鸭成群,“黄金”遍地,难免饱尝了这奇怪的滋味。回忆起学徒时期,祖父总是苦笑着说,“那可真是一把辛酸泪。”他回忆起当时学徒的第一个基本功,就是蹲。要想“手上功夫”了得,蹲功是第一关,篾匠和其他手艺人不同,很多活都是在地上完成的,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蹲着,蹲到腰疼脚疼腿发肿是常有的事。学徒的第二个基本功是要专心和耐心。竹器编织的大部分活都比较细碎,需要人不能分神,开始干活后,注意力要集中到活上,眼睛不能东张西望,每样竹器的花纹、样式不同,编织手法、粗细、宽窄、厚薄也不同,需要学艺人用手去触摸、用心去感受。学徒的第三个基本功是脑子要活,记性要好。那个年代,学艺靠的都是师傅的口耳相传,没多少文字影像的记录,只能依靠自己记下来。篾匠的活,粗细夹杂,粗活一看就会,细活就要在师傅教过之后,勤加练习。做篾匠学徒的时候,师傅传授的大都是基本功,一些复杂的技艺和花纹,需要自己边看边摸索,在这个过程,培养与竹子的感情,精进自己的手艺。三五年后,祖父出师了,他开始背起自己的小背篓,走街串巷,编织出一件件竹器制品,也学着师傅的样子,教起小学徒,他们的手艺就这样得以传承。“竹刀拿得起,不怕没柴米。”祖父靠着竹编这门手艺维持了一家的生计,也让一门手艺得以流传下来。
自我有记忆起,祖父的生活就一直与竹编相伴。他的双手,如同那些饱经风霜的竹子,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依然保持着坚韧与灵巧。在从艺的几十年里,祖父用他的行动在践行着手艺人的精神。竹编制品的完成,从选材到制作,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说起竹编工艺,首先是选材,爷爷告诉我,竹子分为楠竹、水竹、桂竹三种。楠竹竹质好,柔性大,用于编制精致的竹制品。水竹较柔软,但太细小,只适合编篮子、篓子、筛子等小物件,桂竹较粗壮,适合编制大件,如竹床、竹梯、躺椅等。针对不同的竹器制品,要选用不同的竹子。其次是劈篾,这是篾匠师傅的看家本领,一根笔直的竹子,去掉枝叶后,用篾刀将突出的部分削平,一头靠在墙角,一头靠在肩头,拿起锋利的篾刀,开个口子,轻轻一别,碗口般粗的毛竹,就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接下来要根据篾器的大小,锯成长短不一的竹段,换上不同样式的篾刀,爷爷的手法娴熟而熟练,篾刀在篾片中穿梭,将竹子内部的篾骨剃得干净利落,随着篾骨的去除,竹片逐渐分成篾青、篾黄两种颜色,祖父手中的篾刀不断翻飞,直至竹片薄如纸片一般。裁好的篾片被挂在树枝上,微风一吹,宛如一条条瀑布从天而降。它们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薄如蝉翼,散发出独属于竹子的纯净而清新的香气。最后要将篾片再切成篾条,这时要用到一个工具,叫做度篾齿,将柔软而结实的篾从小槽中穿过去,原本粗糙的篾条就会变成光滑圆润,细如面条的篾丝,这样,编织前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这时只见祖父手中的竹片纵横交错,一来一往,一拧一拉、打磨、调整,竹丝游走于十指之间,跳跃交织,一株株原本挺立于山间的翠竹便在一道道工序中形成了质的变化,化成了一件件精美的竹器制品。
竹影斑斑乱人心
祖父干活的时候话很少,绝大多数话都编进各式各样的竹制品里去了,连同一起编织进去的还有平凡的岁月,默默无闻的生涯和坚守的匠心梦想。但一谈起关于竹编的点点滴滴,祖父的眼神便会明亮起来,彷佛一盏被点亮的明灯,但不久祖父眼神里的光便黯淡了下来,面色凝重地说:“这样的一门好手艺怎么没有人愿意学呢?”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遗憾。祖父心中对于竹编工艺的崇敬胜于一切,他将竹编视为一门传统的艺术,一种承载着历史与文化的瑰宝,也总希望有人能够接过他手中的篾刀,将这份手艺传承下去,但是现实往往令他感到失望和痛心。
父亲从不掩饰他对竹编手艺的冷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佝偻着腰和竹子打交道,磨灭了他对生活的热情,他觉得自己的青春不应该受困在这狭窄的方寸之间,他不想像爷爷一样一辈子守着一座小小的竹编作坊里。深夜的月光洒在父亲瘦骨嶙峋的背影上,他默默地坐在竹编作坊里,手中拿着的篾丝瘫在地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的疲惫与无奈。此时的爷爷坐在一堆的竹制品中间,手中的篾刀舞动起来,动作行云流水,眼神中闪烁着坚定而炽热的光芒,爷爷正完成了一只竹篮。这是一只精致的竹篮,纹路错落有致,散发着淡淡的竹香。祖父将它轻轻地放在桌上,目光充满期待地注视着父亲。父亲看着竹篮,神情冷淡,随意地拿起竹篮,用手摩挲着竹丝的纹理,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变化,他抬起头,看着祖父,嘴角微微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说道:“爸,这个竹篮看起来挺漂亮的,但这样的东西能值几个钱呢?”祖父听到父亲的话,沉默了半晌,他没有作答。父亲并没有放弃吐露心中的不快,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桀骜又有几分央求:“爸,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小小的竹编作坊了,我厌倦了这种生活了,我想出去闯闯。”祖父依旧是漫长的沉默,他静静地凝视着父亲,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选择和经历。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编工具,缓缓地拍了拍父亲的肩,平静地吐出几个字:”想去就去吧,想回来的时候这儿永远是你的家。”说完,祖父低头继续干着手中的活,又埋进了那一堆青黄篾丝中间。 次日,天还蒙蒙亮,天空笼罩在一层蒙蒙的轻雾中,临行前,爷爷将一支短笛交到了父亲的手中,就这样, 父亲便轻装简行迈向了他所期望的道路。
竹叶青青弄纤手
祖父依旧日复一日坚守着自己小小的竹编作坊,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少了,年轻人都向往更加广阔的天地,我也不解地问祖父,为何固执地守望着这一方小小的空间。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做了大半辈子竹编了,就想一直做下去,总得有人守护这份手艺”寒来暑往,门口的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祖父依旧坐在他那小小的竹编作坊里,一把竹椅,几缕篾丝,方寸之地,青黄之间,像一尊静穆的雕塑一般,将时光编进岁月里。他的手越发粗糙了,像老龟的背壳,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手心的老茧整齐地排列着,呈现出一种灰绿色的颜色,彷佛枯黄的树叶上镀上了一层霜。高高凸起的颧骨使他原本瘦削的脸显得更为精瘦,唯独那双眼睛并没有在岁月流逝中变得浑浊,反倒是因为常年编竹编的原因更加坚毅有神。在竹青的绿和篾丝的白的交织中,祖父彷佛一株挺立的竹子,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依然保持着绿的鲜活和白的纯净。
白驹过隙,岁月流转,我渐渐长大,一颗关于竹编的种子在我心底悄悄萌芽。那年夏天,我回到童年老家,祖父坐在门口的槐花树下,微风佛过,槐花飘落,我轻轻地依偎在祖父的肩头,闻着他身上淡雅清新的竹子清香,我歪着头,眼神中闪烁着好奇与渴望,对祖父说道:“爷爷,您能教我竹编吗?”祖父微微一笑,顿了顿,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了,透露出一种久违的喜悦,温和地说道:“好呀,不过你可得吃苦,不能犯懒。”日升月落,蝉鸣渐灭,燥热而漫长的夏天在那一年显得格外的短暂,我和祖父整日待在竹编作坊里,我触摸着一根根细薄的篾丝,每一根都有它独特的形状和肌理,仿佛是竹子在诉说它们自己的故事。作坊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我和祖父的动作在缓慢而有序地进行着,祖父坐在我的身旁,专注地编织着自己的作品,他的手指娴熟而灵活,我紧跟着祖父的节奏,努力地将每一份竹篾编织得完美无瑕。时间匆匆而过,那颗在我心里关于竹编的种子已经悄然萌芽日渐茁壮成长,篾丝的白与竹青的绿也逐渐交织成我生命的底色。
竹香绵绵延千年
日子如常,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竹编作坊的地面上,映照出温暖的光斑,父亲拎着沉重的行李疲惫地走进竹编作坊里,拖着疲惫的声音说:“爸,我回来了!”祖父抬头望了望他,放下手中的竹篾,起身接过父亲手中的行李,语气温和地说道:“回来了就好。”
晚饭时,我们围坐在餐桌旁,享受着久违的家庭时光。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沧桑,眼神中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和无奈。晚饭过后,父亲和祖父坐在院子里纳凉,月光如水,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月影,照亮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静谧而美好,院子里的古井静静地躺在一旁,井盖上一壶热茶袅袅地冒着热气,雾气迷蒙,湿润了父亲的双眼。那个夜晚父亲的眸子中闪烁着一丝温暖的光芒,好像孤独无依的浮萍找到了根,又像离航靠岸的船停靠了港湾,迷失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宿。祖父浅浅地抿了一口茶,静静地听父亲诉说着,他的眼眶湿润,粗糙而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千言万语都化在了如水的夜色中。那一晚的月色洗净了父亲心中的杂质,他心中关于竹编的那颗火种也不再沉寂。小小的竹编作坊里,凝结了祖父的青春,也盛得下父亲的梦想。他再次拿起祖父当年使用的那些竹编工具,轻轻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器具,模仿着祖父编织的手法,感受每一缕篾丝的纹理,细嗅着竹子的清香,在父亲的努力下,竹篾在他的指尖逐渐变化成各种形态,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年轻时的祖父,正如此刻一般地,低头编织着每节青与黄。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树又开花,岁月就在一茬又一茬的老芽与新芽中晃过了,祖父总独自漫步在故乡的那片竹林里,他携着清风明月,伴着缕缕竹香,穿过一年四季,春花,夏雨,秋月,冬雪,缓缓而来,徐徐而归,满头银丝,脊背微曲,他苍老地像一本泛黄发皱的旧经笥,却始终递以我舒展的笑颜,而我只能回报以眼底无声落下的大雨。竹涛阵阵,竹香绵绵,故乡的竹海依旧苍翠,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流转和生命的轮回。祖父的步履却日渐缓慢,手指也不再灵活如往昔,他时常呆坐在竹林旁,望着那片竹海,手中拿着那只未编织完成的竹篮,静静地听着那些竹叶轻轻摩挲的声音。
一把竹椅,一壶清茗,几缕篾丝,白首黄童,静坐在院子里,我又像儿时一样趴在祖父肩头,抚摸着祖父手掌粗粝的痕迹,嗅着清冽淡雅的竹香,轻轻地接过祖父手中的竹篮,说道“那只未完成的竹篮就让我来编吧。”竹影翩翩,随风摇曳,又见竹青的绿,篾丝的白,恍惚间,还添了一抹新鲜的红,那悠长的古韵便岁岁年年地绵延在那青墨之中。在那绵延的青墨中我仿佛看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了传统的竹编事业之中,在故乡大地上编织美好的明天。那沁人心脾的缕缕竹香弥漫开来,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