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当年
我们村在黄河的边上,和潼关离得很近。1937年底,村子里来了一个教书先生。 先生名叫傅南归,听家里大人说他是从北平逃难来的。
初见先生时,他身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包袱,衣服上已经有了许多补丁甚至是破洞,但丝毫不掩盖他周身儒雅的气质。他看起来还很年轻,那张不算成熟的脸上却满是沧桑。这让我感觉很惊讶,但令我更惊讶的是,他虽然在笑着,但那双眼中有着藏不住的悲伤流露出来,那神情,跟11月份我们村受到日本敌机轰炸之后,村里许多失去亲人的和人脸上的神情一样。我很好奇,这位先生身上似乎有着很多故事。
那天下午,村长大伯敲响了我家大门。“来了”,我爹去开了门,他看见村长身后的傅南归有些惊讶,连忙侧身请他们进来。大伯摆了摆手,“老二,我就不进去了,今天来主要是为了小傅先生”,听到村长的话,傅南归向我爹微微鞠躬致礼,脸上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老二啊,你也知道,日本鬼子那次轰炸,咱村好多户房子都毁了也挂了白事,小傅先生刚来也没地方住,我想先安排他住到你们家,这小伙子能干还能教大妞读书,管饭就行,你看成不?”
听到这话我双眼发亮,我一直都很羡慕镇上那些跟我年龄一样能读书的孩子,此时我迫不及待的希望傅先生能住到我家来。我爹迟疑了一会儿,想了想家里的处境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我,最终点点头同意了下来。
大伯这才放心下来转身离去,只是那背影显得有些萧条。按道理,作为村长,傅先生住在他家最为合适,但就在一个月前,大伯的妻子和儿子都死在了那场令我们毫无准备的轰炸中,显然是无暇顾及。我爹和大伯是亲兄弟,而且家里没有人员伤亡,与大多村民相比实在是幸运的多了,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看着大伯离去,我爹叹了口气,随后看向他,“傅先生,咱这家里条件也不好,只有一间放杂物的小屋了,我去给您收拾出来住下吧,您可千万别嫌弃”。傅先生连忙摆手,“安二伯您太客气了,叫我小傅就行,真是太麻烦你们了哪儿还敢嫌弃呢”。“唉”,我爹应了一声,转头招呼我娘一起去给傅先生收拾屋子。我跟着爹跑回了屋里,躲在门后偷偷打量站在院子里的傅南归,他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头冲我温和的笑了笑,我顿时脸热了起来,有点被抓包的窘迫,背过身不再看他。
这一年,他二十三岁,我十三岁。
我娘做着手里的活计,有些埋怨我爹同意傅南归留下,“她爹,你咋想的,咱家这点粮食养活咱三口人都够勉强了,你咋还让他住进来,这咱往后的日子咋过”。我爹手上动作不停,“你懂啥,这年头儿,有个读书人多不容易啊,现在这世道处处打仗,谁家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咱们这平头老百姓是改变不了啥了,还得看他们这些年轻人读书人,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吧,更何况他还能教咱村小孩儿们读书哩,咱家大妞以后也能成个文化人,有啥不好嘞”。我娘愣了愣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收拾屋子动作。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我爹让我去把家里唯一的那盏煤油灯给傅先生送去,我娘哼了一声却也没有阻拦。我拿着灯跑去了傅先生的屋子,跑到门口,我看见傅先生坐在床边借着从窗户透进来月光在看着手里的东西,但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是什么。听到声响,傅先生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便伸手招呼我过去,我拿着灯走近,才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副字,不过我并不认识。“大妞,你咋来了,是安二伯有什么事让你来告诉我吗?”
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煤油灯举到他眼前,“我爹让我把这个拿给你读书用”。听到我说的话,他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变得有些湿润,他放下手中的字,接过灯,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顶。“大妞,回去替我谢谢你爹,我现在不方便去,明天我再去向你爹当面道谢”。他眼里的情绪太过复杂,我看不懂,但我看着他湿润的眼眶有些无措,只得点点头说了声好。
准备走时,我又看了眼他手边的字,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好奇,拿起那副字问我,“大妞,你认识这上面的字吗?”我摇摇头,我们从前的教书先生是我们村一位年纪很大的爷爷,但他也只是去过几次镇上识几个字,教不了我们太多东西,就像那上面的字,他就没教过。见此,傅先生把我拉至身前,指着那上面的字教我读,“这上面写的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讲的是一位游侠不惧生死为国捐躯,壮烈牺牲的故事”。在说这些话时,先生眼眶渐渐湿润,我不太能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但我能感受到先生话中的那种悲伤和无助。我把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感受到我的动作,他抬头对我笑了笑,收敛起情绪又问我,“大妞,你爹娘有给你起名字吗?”我摇了摇头说没有,自从打仗以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我爹娘觉得贱名好养活,就一直叫我大妞。先生想了想,随后对我说,“人生在世名字虽只是一个代号,但也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安和,和平的和”。
“安和”,我念了一遍,很高兴,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谢谢先生,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说完便迫不及待的跑回爹娘的房间向他们分享这件事。爹娘听到后也很高兴,“和平好啊,等什么时候和平了,咱们就可以好好种粮食,吃饱穿暖,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了”。
那天之后,我便非常喜欢跟着傅先生。白天的时候,他会在我们村里一个没人住的房子里教我和我们村其他孩子们读书认字。没有黑板粉笔,他便在土胚墙上用石头写字;没有桌椅板凳,我们就站着听课,蹲在地上写字;没有书本,先生便一字一句的读给我们听,尽管很累很难,但我们都很珍惜读书认字的机会。傍晚,先生在帮家里做完一些农活之后,经常一个人坐在屋里读书,有时甚至会忘记吃晚饭的时间,这让我十分好奇是什么书能让他如此废寝忘食,如饥似渴。
一天傍晚,我没忍住好奇,在先生读书的时候走进了他的房间,“先生,您读的是什么书啊”,听到我的询问,他才舍得从书中走出来,见我感兴趣,便把书合上递到了我眼前,那上面赫然是《共产党宣言》五个大字。
“安和,你知道共产党吗?”先生问我。“我知道的先生,就是红军嘛,我听村长大伯说,毛主席带领红军在延安,他们帮助老百姓种庄稼建房子,还保护我们的安全呢。我以前跟爹娘去过一次潼关城里,但我贪玩跟他们走散了,我害怕地哭了,是一个红军哥哥帮我找到了爹娘,他们可真是太好了!”我兴奋的回答着先生的问题,向他讲述我的见闻。先生听后,笑容更深了,他微微仰头,不自觉的抚摸着手中的书,“是啊,真好啊,‘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看当下局势,只有向共产党红军这样真正站在人民群众这边的军队,只有切实考虑我们无产阶级利益的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李大钊先生曾说过,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这是多么伟大的信仰!我与这等伟人生在同一个时空却再无机会与之对话,真是可惜可叹可恨啊!”我不能全部理解先生所说的话,但被其深深吸引,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在说这些话时,先生眼中的那种憧憬和坚定。
我知道李大钊先生,傅先生曾在课上悲恸地告诉我们,1927年李大钊遭到了反动派无情的绞杀,在行刑时仍高呼“为主义牺牲”,而后从容就义。想到此我不禁发问:“先生,那些牺牲的前辈们就不怕死吗?”。先生愣了一下,缓缓摇头,“先辈们在选择牺牲时,并不知道未来的革命是否会成功,他们的牺牲会不会换来胜利,这一切都是未知的,但国家有难,他们坚定地选择牺牲,选择相信心中的信仰,他们相信的也恰恰是未来的我们,相信我们会将革命的火种传承下去,相信未来会更好!”
我被先生所讲述的那些革命先烈们以及他眼中火热的情感深深震撼,“先生,我会努力成为那个传承火种的人!”我伸出右拳举到先生面前,向他展示着我的坚定。先生也缓缓伸出右拳与我碰撞在一起,那一刻,我的心跳震耳欲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先生那双充满鼓励与期待的眼睛,在那样的眼神包裹下,我想,这就是我努力读书想成为的人,我也在此刻真正理解了,何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我期待和先生的独处,他总能带我领略我从未见过的书中世界以及现实中我们村庄以外的世界。我敬佩于先生丰富的学识和坚毅的气质,只觉得能跟随他学习是我十三年人生中第一大幸事。
三年来,先生毫无保留地将他所知道的传授给我们,他经常给我们讲岳家军精忠报国的故事,讲列宁带领布什维克党保卫俄国的故事,他不仅给我们讲,有时也会给我爹、村长大伯以及其他村民们讲,村里人都亲切的称他为小傅先生。
可这美好的一切,都在1941年的那个春天消失殆尽。
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军队据守中条山,给洛阳、潼关形成屏障,仿佛一把尖刀直刺日军腰腹。但在1941年4月,一场原本中国军队在中条山“扎口袋”的防御战,迅速变成了日寇在中条山的凶残扫荡,他们集中4个师团的兵力包围中条山以期迅速扭转战局,原本严阵以待的国民党25万大军,此时却是一片血染山河的惨景。
日军冲进村子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些游击队员在继续抗击日军的同时掩护我们往山上逃去,但日军的飞机轰炸防不胜防。又一个炸弹落下,强劲的气流将我们一家冲散,危急之时傅先生一下子扑过来将我护在身下,但我的爹娘却永远留在了逃亡的途中。“爹!娘!”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双脚再无法向前迈动一步,先生见此一把背起我向山上跑去,正处于悲痛情绪中的我,没有察觉到身下人的颤抖。
终于跑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山洞里,先生一下子摔倒在地,连同我一起滚落了下来。我连忙起身去查看他的情况,却摸到了一手血,我愣住了,再仔细看,先生的胸口有一枚弹片正狠狠地插在那里,我颤抖着将他扶在怀里,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先生”,我十分惶恐不知所措,先生却伸出手擦去我的眼泪,并将我散乱的头发轻轻别在耳后,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安和,你是个大姑娘了,要坚强。”
我想给他回应,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先生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交给我,“安和,我父亲热衷书法也小有名气,北平沦陷后,一个日本军官强迫我父亲为他写一幅歌颂功德的作品,我父亲不愿墨宝落入日军之手,将所有作品付之一炬,日本军官恼羞成怒杀入家中,赴死前我父亲写下最后一副作品交于我,我带着它拼死逃出,未能替父报仇已是有愧亡父,绝不愿让他的墨宝毁于日军枪下,安和,拜托了,带着它,好好的活下去,去替我看看将来的盛世。”说完,先生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我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那副作品和那本《共产党宣言》,一如他来时那样。我再也承受不住,搂住他崩溃大哭,一天里我失去了三个最亲的人,世界在一瞬间变成黑色。
这一年,我十七岁,先生二十七岁。
村长大伯被炸伤了一条腿,但好歹性命无忧。在大伯的帮助下, 我将先生安葬在了山的北面,爹娘被炸弹炸得尸骨无存,我只好给他们立了衣冠冢,将他们的碑立在了一起。“爹娘,先生,你们安心,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我会好好活着,去替你们看看这祖国将来的盛世,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战火将息,大伯带我离开村庄去了延安,我也想亲自去见识一下,让无数先驱坚守一生的中国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到了延安,大伯鼓励和帮助我继续读书,在那里我接触到了更广阔的马克思主义天地,认识了很多朋友,也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仰。
1949年10月,伴随着毛主席亲切的话语,新中国成立了。我也第一次去到了北京,那个傅先生从小长大的地方,带着他留下来的一副字和一本书。沐浴在千万人民幸福的呼喊中,我也由衷的尽情呼喊。
在一位朋友的引荐下,我见到了负责收集战乱中遗失的文艺作品的同志,把先生留下的东西交给了他。我看着他郑重地接过,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拼死保护它们的青年人,我笑了笑,转身离去。
后来我回到了战火之后重建的村子,成了新的教书先生,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天,一个小女孩在一位先生的帮助下努力叩开知识的大门,从此一生都得到改变。
1982年改革的号角吹响,此时我正站在先生的墓旁北望,我轻轻地抚摸着碑上的名字,“ ‘傅南归’,‘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先生,这一句诗就包含了你还有无数先烈的一生啊,先生啊,看当今这盛世,如你我所愿!”
往日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安和”,我转身看去,二十七岁的傅南归正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右手,“安和,我们一起去看看这大好的山河吧”,一滴泪落在了地上,我缓缓伸出手,听见自己说,“好啊,先生”。
一如当年一样,两个拳头缓缓碰撞在一起。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