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里的记忆:粤绣的丝韵传承
“妈!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琢磨你那个图呢?上个月末医生怎么跟你说的?这眼睛得休息,不然到时候再厚的眼眼镜都不够用!”
苏荷今天加班到十点多才到家。一推开门,看见母亲仍坐在客厅沙发里,暖黄的灯光下,她正在绣着那红棉白孔雀图。这幅图她这段时间来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一直在绣,起初苏荷觉得长辈有个爱好也好,不然成日呆在家里迟早闷出个病来。
但直到上月末带她妈去医院进行体检,医生告诉她,她母亲年纪大了,用眼又过度,这样下去很容易引发一系列眼底病,给她重新配了一副适合的眼镜和两瓶眼药水后,再次嘱咐她一定要让她母亲注意用眼,不然到时候真出什么病来,老年人看病身体也是很受折腾的。
在灯光下,母亲似乎对苏荷的劝诫充耳不闻,继续埋头于她的针线,看着许久未再刺绣的母亲近日竟这般痴迷模样,苏荷觉得有些恍惚,思绪也不禁飘回到了时光的长流中。
苏荷原名为李荷,她的母亲名叫苏瑾,她的外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广州绣坊里著名的绣娘。许多人不远万里从外地来求购她的绣品。那时,粤绣仍很受欢迎,不少粤剧戏曲演员在各地开演时都身穿精美的粤绣戏服。他们精湛的戏曲演技和华美的戏服在当时引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潮。
虽外出务工几年,但稍加练习,苏瑾便迅速上手恢复了她当年的好手艺,也如她母亲当年一样加入了绣坊。粤绣分为广绣和潮绣,广绣针法种类繁多且复杂穿针引线讲究“光、亮、齐、密、净、匀”,且力求做到常合、常拆、常变,针步长短以装饰、像生、精细为原则,相比潮绣及其他绣种而言十分讲究针程。因此苏瑾无论在绣坊还是家中,在日光或者暖灯下,总是用心的挑选每一根线,仔细的考虑图案布局和色彩搭配,像诗人对待他们的诗一样总是反复雕琢,除了生计所迫外,也是苏瑾对粤绣的热爱让她对作品不断精益求精,一幅幅细密精致的粤绣作品的售出使得苏瑾能一人这些年来拉扯着苏荷长大。
虽然外婆和母亲都从事于粤绣工作,但是少年时苏荷对于粤绣的记忆是朦胧的,与其说对粤绣的记忆是朦胧的,不如说她对于母亲的形象是起雾的,仿佛隔着纱一般的。记忆里的母亲总是埋头于绣坊的工作台里,沉迷于一张张绣绒布里。母亲总是那样的温和沉稳,似乎什么事情都惊不起她情绪的波澜,父亲的离世,独自抚养自己长大的她从没有喊过一声苦和累。命运捉弄于她,但又似乎馈赠了她。
苏荷印象中母亲极为高兴的两个时刻,一是那个盛夏中在家门口从邮差手中接过苏荷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看见母亲是那么聚精会神的细读录取通知书的文字,饱含热泪的双眼以及那小心翼翼的捧着录取通知书的颤抖的双手都与母亲以往的形象大为不同,而第二次,就是2006年电视上播放着粤绣成功申请为广东非物质文化遗产,此时母亲的形象与记忆中那个盛夏时母亲的形象,再次重叠到了一起。
在苏荷即将前往千里之外开学报道的前夜,母亲敲了敲她的房门,细细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并再帮她检查了一遍行囊是否有遗漏,等忙活完了这些,母亲仍停在房间内没有离去,此刻母女俩相顾无言,两人都是沉默内敛的性子,陪伴的时光同其他母女又少了许多,母亲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苏荷,认真细腻的眼神似乎想把苏荷的模样一一绣下,良久,母亲从口袋拿出一个木盒,苏荷接了过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碧绿色香囊,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纹理清晰的池中荷花,苏荷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母亲所擅长的粤绣,窗外洒进的月光使得香囊下色泽的富丽和针法多样更加出色耀眼,这一刻,那荷花脱离了针线和绣绒布的束缚,仿佛那荷花不再长在香囊中,而是随着月光的倾洒蔓延生长到了苏荷的手掌心中。
“你出生的时候,医院外小池中的荷花长得最盛,爸妈也希望你如荷花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那时候说给刚出生的婴儿绣个香囊寓意平安快乐,于是那个时候就给你绣了这个荷花香囊,里面放上艾草挂在你的摇篮上,你小时候一看到它挂在那摇啊摇,你就跟着笑啊笑,后来你长大了,我把里面的艾草取了出来把香囊收了起来,现在妈把里面再装满了艾草,你带过去上学放在身边就当带个好兆头过去好不好?等放假回来,妈再给你做个新的。”
母亲的语气充满了恳切和期盼,让苏荷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充满诚挚的祈求,在离开家乡的火车上,苏荷拿出这个香囊仔细看了看,又低头闻了闻里面的艾草香,长途的旅程终是让她伴着这艾草香沉沉入眠直到终点。
大学四年的时光也正如这辆长途列车一闪即逝,这四年里,她购买了多少张回家的车票,就又带着多少个精心制作的粤绣香囊回到学校。每一个香囊上的图案总是各不相同的,有几个纵还是荷花,也总是形态各异的,有的是初春含苞待放花骨朵模样,有的是盛夏骄阳下灿烂夺目的娇嫩鲜艳样儿,而有的,又是夜里静静守候,似乎在等待着谁的清幽态势。母亲的绣工是极擅长把握这些光影变化的,她针法的多变让流光和暗影和谐交织,不仅远看惊艳逼真,近看下来也感叹于精细巧妙,除了荷花外,母亲还绣了一些具有岭南特色风物的香囊给苏荷,这也正是粤绣的特色,一个绣上了香甜可口的荔枝,另一个绣上了尽情绽放的木棉花,还有一个则绣上了枝头上活泼可爱的杜鹃鸟,不同的香囊所采用的材质也各不相同,有的采用真丝绒绣,有的采用线绣,有的则用上了金银线绣。
每带回来一个香囊,苏荷就一个个挂在宿舍床头,每当看到这些成排挂放的香囊,苏荷的心里也更多了一分对下次归家的期盼。
时光流转,苏荷毕业后从事了新闻行业工作,初期身为行业新人撰稿写新闻等事物忙的不可开交,时常要去异地出差,直到前年才逐渐稳定下来,并调回了广州日报社工作才再次与母亲居住到了一起。此时母亲已经年逾六十了,早早从绣坊里退休赋闲了。自退休后,在绣布前劳作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也很少再刺绣了,整日看看报,喝喝茶,偶尔和对门的阿姨一起出去跳跳广场舞,苏荷以为母亲绣了几十年,一定也对刺绣厌了烦了,所以才不怎么刺绣了。
且不说这几年随着科技的发展机绣对传统刺绣产生了极大冲击力,刺绣这传统文化似乎也早早退出了当下年轻人的舞台。广州的绣坊一家家的关门,绣娘这个职业也变得越发冷门,似乎更多人只是把它当作一种爱好而非职业方向发展。像母亲这般热爱且精于粤绣的人都不再刺绣了,还有谁会再去把刺绣当成终身职业呢?
思绪的小船逐渐飘荡回来,苏荷的视线再次聚焦到那暖黄的落地灯中。
“妈!我说的你听见了没?别再绣了,该歇一歇了。你说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又突然忙活起刺绣了,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啊,医生说了,咱们上了年纪的本来眼睛就容易引发各种病,你这还整日绣个不停,这眼睛还要不要了。绣坊都关门了谁给你布置的任务让你整天绣这只孔雀的,还是只白孔雀,你说这多难绣啊,赶紧歇了睡觉去,哪个上了年纪的这么晚还不睡的!”
苏荷在那唠叨了半天,发现母亲只是推了推眼镜,又继续埋头于其中,自己仿佛对着空气说话一般。于是只能又气又无奈的直接把那盏落地灯关了,只留下了走道昏暗的小灯。
母亲果然如她所愿只能罢手,母亲叹了口气道:“你说说你这是干嘛呢!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绣了这么多年都没出问题,现在绣绣还能出什么事吗?你王阿姨上个月病了,人家协会那边缺人手来继续完成这幅图。这幅绣品下月15号就在展会上展出了,协会里的那些人都是当年里绣坊里跟你妈共事多年的老友,你说说现在人家有事相求,我努努力也能帮上,我为什么不赶着帮一帮呢?那个展会可多人来看了,你说,要是有那么多人能看到这些这么美丽的绣品,绣坊还会再倒闭吗?”
说完,母亲打开了那盏落地灯,准备继续绣下去,苏荷连忙把绣品从母亲手中取过小心的安放在桌台上。
“行行行!也不是不让你绣,但是你也说了是下个月,这个月还有二十来天呢,你这不要命的绣法是想一手包办展会上所有的绣品是吧!都多晚了!赶紧去休息要绣明早起来再绣!”苏荷念道。
苏瑾架不住女儿的强硬脾气,想想也确实早晨起来对着日头绣效果会更好,于是把绣品收好在催促下洗簌休息去了。当苏荷确认母亲卧室灯灭下确实休息后,把母亲的房门关好,对着客厅里的那副红棉白孔雀图沉思起来,她以为母亲退休后鲜少再刺绣,是因为她厌烦了,没想到粤绣仍扎根在母亲心中如此之深。
儿时母亲从绣坊里回来照顾自己吃好饭检查完作业后,也是这般埋头于绣布中,而那时的自己时常夜深了也围在电视机旁沉迷于动画不肯睡觉,那时母亲总会放下手中的绣活,或是严厉,或是耐心的劝她赶紧去睡觉,确认她回房灯关了才继续手上的活。如今年纪上来的母亲仿佛和她对换了位置,她变成了那个需要赶去睡觉的“小孩儿”。那昏暗灯光中也闪耀着流光溢彩的白孔雀图也不禁勾起了苏荷心中的丝丝涟漪,这么多年来,这粤绣早已和母亲深深融为一体,而在外婆和母亲臂腕下长大的自己,又怎么不能对这粤绣怀有镌刻于心的柔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日复一日她的刺绣,而苏荷在多次提醒监督母亲注意休息外,也一头扎进了忙碌的工作中。报社每天所需要报道的新闻太多,在这个高度信息化娱乐化的时代,再劲爆新奇的报道也只能引发群众短短几天的关注和讨论。似乎没有什么是留得下的,也似乎一些事物正在黯然退场。
转眼到了崭新的一个月,同事问苏荷要是否报道本月15号广州精品粤绣展的新闻,苏荷看着同事手里的相关资料愣了两秒,然后随即回道“报!今年正好是粤绣申遗成功的第15周年,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展出当然要去报道。”苏荷应下了这门差事并着手研磨起来,她的内心也期望能更多人看到粤绣,将粤绣继续流传下去发扬光大,而不是泯灭于时光中,淡忘在人们的记忆里。因此她对此次的报道下了十足功夫去准备,希望能贡献出自己一份萤火之力,点燃粤绣传承的火炬。
母亲于上月底就将那副绣图完成交送到协会那边静待展出,在交送前苏荷看过那副绣品,尽管从小到大数次被母亲的技艺所惊叹,但再次看到母亲完成的杰作时,苏荷的内心仍是充盈着澎湃如潮水般的惊叹与敬意。她预感这次的粤绣展会一定不负众望,吸引住多数人的眼球,让人们再次关注到这岭南瑰宝。
这一天,粤绣精品展终于如期而至,苏荷的同事及其他各家媒体早就架好了摄像机,做好十足准备向观众们拉开粤绣的神秘面纱,苏荷拿着话筒在摄像机前一一介绍展会上的精美绣品,展会中心位置的便是广绣大师陈少芳女士的《晨曦》,图中的孔雀色彩斑澜,尽态极妍,辉光流照,这项作品曾获1982年百花赛金奖,在广绣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同样作为潮绣经典佳作的是同年也获此奖的《九龙屏风》,整幅绣屏采用高难度的“绣钉垫贴拼缀”六大技法,在不同角度的照射下光华四射,瑞彩千条,绣屏中的九龙姿态各异,呈现出波澜壮阔震慑人心之感。两幅作品一起完美呈现了粤绣的精华。同时苏荷还看到了熟悉的粤剧戏服,上面精美繁杂的工艺刺绣让人不禁回想到了少时争相去观看粤剧的美好回忆。让人惊喜的是除了这些传统佳作外,本次绣展上的不少作品还进行了大量创新,例如一件件华美礼服上的粤绣工笔都让人流连忘返。
走着走着,苏荷已经走到了母亲与王姨合作绣制的《红棉白孔雀图》,这幅图原稿来自岭南画家梁纪,之前就曾被其他绣娘绣过作为广东省政府迎接党十八大的献礼绣作,后被收入收藏馆中。此次广绣协会委托了王姨和母亲,想再次将这幅佳作重现于人们的眼前,此幅绣作的构图充分体现了国画的意境,白孔雀在红棉中显得韵致突出,颇有一种在清雅脱俗之感。
还有许多的绣品仍待报道,让苏荷惊讶的是,不仅在展会中看到不少爱好粤绣的年长人士,还有许多青年男女,孩童,包括国际友人们也来到了这场展会,络绎不绝的人流驻足于精美的作品前,夸赞声此起彼伏,各家媒体们也竞相报道。而在纷乱人群中,苏荷也看到了母亲,她们相视一笑,母亲用口型说了“等你回家吃饭”后又归于这丝韵天地中去。
苏荷看着这盛大热闹的景象,她为母亲自豪,也为粤绣骄傲,她相信这次展会后一定能唤回人们对于粤绣的关注,即使永不能掀起热潮,悄然沉寂,这些技艺也有存在的价值,不光是因为民族瑰宝应该发扬光大,更是因为这些技艺凝聚了几代人的情感,匠人的情感,针线间的情感,对亲人友人爱人的情感,而这在机械化大生产中显得弥足珍贵。这种手工代表一种沉静、古典、诗意的生活方式,给予了更多人心灵慰藉。而我们作为中华儿女延续保护好传统文化瑰宝,恰当的处理好创新和传承之路也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