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风
——谨以纪念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
幸好,不息的长风替我遇见过你们。
——题记
江南水乡,青山唱晚,河面无波。渔歌从天边悠扬,似是月宫荡起的离愁。落叶秋黄延伸了好远好远,裹挟着路边干瘪的稻谷。也不知是何缘由,迎面而来的深秋,却是带上了几分寒意,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要走了?”老人撑着船,向他问好,脸上的皱纹竭力绽放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昂,对。”他颇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也不知从何聊起。
“帮我和主席问声好啊!”老人笑了几声,缓缓抬起手,好像想摸一下他的脸,又蓦然收回,拍打下全身的口袋,啥也没找到。兀的,老人叹了口气:“刚过没几天太平日子……”
“没准只是表彰大会呢?”他兀自笑笑。
“走咯!”老人撑起船蒿,带起水面阵阵波纹。
他站得笔直,眼里倒映出夕阳的余晖,和河里光屁股的孩子,他们的脸上闪烁着祥和的光……
1950年6月28日,毛主席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
八次会议上发表讲话,号召“全国和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
进行充分的准备,打败美帝国主义的任何挑衅。”
火车隆隆作响,战士们小憩着的身体随着左右摇摆,夕阳下的黄色军服纵然破旧,依然闪烁着金光。一阵长风吹过,掀起衣襟呼呼作响,这一吹,便吹过了大半个中国。
“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也是战斗动员的大会。”他的脑中回想着白天的大会,大家对战争的敏感性都很强,一听到这里,便知道要打仗了。本以为是渡海作战,没想到却是一路北上。
下了火车,已是山东曲阜,所见之处无不异常繁忙。铁路车声隆隆,马路车轮滚滚,渡口码头汽笛喧天。
“请与我来。”一个小战士红着脸小声道,似是从来没见过这般多的人。“小娃儿,你叫啥名字?”他存心想要逗逗这个小战士,“他叫胆小鬼!”边上另一个小战士插嘴道,“他觉得手榴弹是豆腐做……!”
“别胡说,我叫肖丙。”肖丙用肩撞开插嘴的战士,脸上显出几分羞恼。一同来的稍显年老的战士咂摸几下:“肖丙,小病,这名字……”“我父母是想让我只生小病,不得大病。”他连连摆手。老战士拍拍脑门:“瞧我这嘴,我叫田丁,爹娘以前想让我给他们添个孙子。”他们没有问为什么是以前,气氛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走着,便到了孔庙。
孔庙的院子不大,零零散散却是挤下了不下三百人。尽管没有具体分配任务,但是来到的总司令无疑让他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也是在这时,他们才知道,作战任务竟是进军朝鲜。动员会议结束,所有人走出孔庙,先前全军表扬过的周文江和杨根思互相敬了军礼,无疑给这场会议镀上了几分史诗感。
他来到了自己的战斗小组,惊喜的是,胆小鬼和老战士都在,有几个熟人总是好的,他这么想——直到他看见胆小鬼拿手榴弹时发抖的双腿,好像稍一摇晃就会爆炸的样子,他一扶额头:“怪不得是胆小鬼呢……”
《长津湖》中的出征画面
一路向北,三人早已熟络,胆小鬼更是叫起老战士大哥来。刚过了鸭绿江,朝鲜老百姓过来探望,却是连连叹气——志愿军的装备甚至不如人民军,这样怎么打得赢?胆小鬼不服,打仗一定要有坦克飞机才能赢吗?而老战士尴尬地笑着,将不算暖和的棉裤的裤脚扎的更紧了些。“朝鲜?应该没有东北那么冷吧?”老战士这般想着,身为东北人,他对自己的耐受力极有自信。
残月被云抹去,夜色如霜。“北风卷地白草折……哪有白草啊,全是雪。”他微微抬起头,雪堆中冒出两个漆黑的眸子来。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积雪缓缓裂开,探出了一张张冻得发白却沉默的脸。
“走吧,准备吃饭。”他们最后检查了一遍附近的区域,便缓缓爬起身来,将藏在怀里的枪拿出来擦擦,向着扎营的岩壁弯腰行去。
由于美方控制了战场的制空权,他们只能啃着冻成了冰疙瘩的土豆——有趣的是,他们竟是想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方法。
“跟喃们说啊,你先把它夹在腋下,化一层啃一层,这不比你直接用牙刮快?”老战士得意洋洋道,倒是十分乐观,他和胆小鬼依言照做,很快就被冻得打了个冷颤。老战士看着他俩青白的脸,摸了摸脑门,随即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了下来,套在了胆小鬼脖颈上:“这样暖和些了吧!”胆小鬼刚想推辞,“没事,我北方人,抗冻!”随即他往角落里缩了缩,摆出一副我睡着了的样子,胆小鬼见此只能吸了吸鼻子,也往角落里挤了挤。
愿以寸心寄华夏,且将岁月赠山河
仅长津湖之战,志愿军战斗减员14000多人
而冻伤减员近30000多人
“喂,别睡,睡着就起不来了。”他一巴掌呼在胆小鬼头上,胆小鬼打了个寒颤,抬眼一望,一片雪白,反射出炫目的白光,令人只能眯着眼睛。他们卧在盆地上,守着通向柳谭里的道路。寒风阵阵沁入五脏六腑,他们仅能做的只有把枪塞到怀里,防止枪栓冻住拉不开。
“嘿,这东北人就是抗冻啊。”他们脸色苍白地开起了老战士的玩笑。而老战士只是默默地笑了笑,脸上带着些红晕,他们也没有在意老战士的沉默,毕竟是在准备伏击,说话也只是提神的手段罢了。
不知不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的声音由远而近。他缓缓将枪抽出,举起右手,确保所有人都能看见。用力一挥,霎时间,漫天流光,转瞬即逝,却总有后继着的,不曾停歇。一朵朵红得热烈的彼岸花,盛开在用苍白冰霜制得的白纸上。
硝烟随一阵风而去,无浓墨,无重笔,只是仿佛印出了万里灯火。
看着下方敌军的撤退,他们大笑,却又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唉……”他的声音轻颤,看向了一边从战斗开始就一枪未开的老战士。
老战士似笑非笑,紧紧抱着枪一动不动,目视前方。风霜深深刻入了他的皱纹,也掩盖了其下皮肤的紫红。他想把枪从他的怀里抽出来,一时间竟然没有抽动,“枪是你的宝贝啊,这种时候还抱着!”他骂着,走到了一边的石壁旁坐下。“队长,标牌。”胆小鬼小心地撕下了老战士的标牌,抽泣着递给他。“九兵团,田丁。”双手捧起标牌,直到这时,他才恍然若觉,一时间泣不成声。
和所有牺牲的战士一样,他将老战士的标牌贴身收好。
如果问为什么志愿军能在条件如此艰苦的环境下胜利
其实只有两个极为抽象的名词
那就是战斗精神和牺牲精神
山河渺渺,风声萧萧。他睡不着,将那些战士的标牌拿出来,就着月色看了又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仿佛就去到了那些山川湖海。
胆小鬼也睡不着,挤到了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些战士的标牌。“队长,别难过了。”胆小鬼出声道,他缓缓摇了摇头:“老田还没有孩子呢。”
月总是阴晴圆缺,今夜却格外圆。“我爸妈去世的时候也像这般,”胆小鬼心中总归是有郁结,“那颗手榴弹就在我的眼前炸开了,来得太过突然。”他张了张嘴,终归无言。旧意好似一扇窗,开了却难关。一夜,肖丙与他道不平。
天悬银钩,又是一夜,雪坡下的下碣隅里机场灯火通明,探照灯轮转不停。“呼!呼!”好似鱼鹰的尖啸,刹那间,漫山遍野出现了一个个沉默的碑。天外流火,往复不止。肖丙和他当然也在其中,他们冲在连队的最前面。
枪声渐渐稀疏,他们踏歌而行,胜利尽在眼前。兀的,一名胸口印着白色熊的士兵从一旁的行军帐篷中冲出来,肖丙一枪直中其胸口,“呼……”一口气还没舒出,却见得一颗黑色的东西滚到了他们脚下。“小心!”事发紧急,肖丙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一把捡起曾最害怕的手榴弹,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奋力将其向空中掷去。“轰!”一声爆响,没等他开心这一劫终于度过,只见肖丙身体一震,那满是尘垢白霜的棉衣上,一点一点渗出血迹,犹如深夜绽放的花火。
他接过肖丙渐渐软倒到地上的身体,奋力把他拖到了掩体之后。咕嘟咕嘟……血沫不停地从他的嘴边冒出。
“疼……疼……”哽咽而又有些变调的声音,从肖丙颤抖的牙关中冒出。他只能跪坐在肖丙的身后,紧紧抱着肖丙的头,似是想给予些许力量,终究无济于事。“我……很勇敢的……对吧……”肖丙还是没能听到他的回答,肖丙手一松,眼中倒映出了,满山遍野的红旗。
……
1952年9月,司令员宋时轮与第九兵团回国
行至鸭绿江边,他向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
深深鞠躬,泪流满面
无疑是对这场战争最好的注释
……
“人在阵地在!”
“不相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不相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不相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
“冰雪啊!我绝不屈服于你,”
“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
走出抗美援朝纪念馆,我头顶没有战火硝烟,而是一片澄澈晴空。我迎着大路乘歌而行,昂首阔步;我微笑迎接每一个初阳,平安喜乐。一阵风吹来,吹得红旗猎猎作响,恰是七十年前的那阵长风。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一个个少年,为我心甘情愿,一笑奔赴天涯。
附上一首有感而发的同名小诗:
长风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没白活17岁,祖国万岁!”
……
立于澄澈晴空之下,
平安喜乐;
我昂首向前,
但见一阵长风来,
红旗舒卷,
不见战火硝烟。
我时时回头而望,
见寒冷黑暗之下,
有人高举烈焰,
肩上是冰冷的闸门,
却看着我高歌欢笑。
血啊,
铺红了冰原,
燃烧了岁月。
于是我接过烈焰,
所站即是光明,
所行便不黑暗。
我曾无数次听说过你们的故事,
却也叹于不曾见过你们,
幸好,
那阵70年前便不曾停息的长风,
替我遇见过你们。